夜晚的百貨公司是耀人的,琉璃一般的地板,反映成一條條乾癟癟的影子,地上頓時多了千百條影子在蠕動,真是怪異,又說到那透明的櫥窗,一張張天價般的標籤,老是教我不寒而慄。都市人還真是奇怪,有空沒地方去,就喜歡跑到這種宮殿式的地方來閒逛,逛了兩三圈之後,也買不到一兩件東西,就算買了一些東西回去,還不是要叫貴叫個老半天。反而把這麼一棟窄窄的宮廷擠的水洩不通,大概是喜歡感受熱鬧吧,大家漫無目的的走來走去,還真是有志一同。

今晚月色特別亮,大概沒有人不注意到這裡多了一隻蝴蝶吧。
果然沒錯,才剛到一樓,就被攔在專櫃前面。

"這位小姐,妳長得很漂亮喔,只可惜不會打扮,我們公司現在正推出很多產品,還會免費教妳如何化妝喔。"

純純像是一隻蝴蝶飛進了毒蛇猛獸橫行的叢林裡一樣,行人、專櫃,千百隻眼睛都不時的在補抓她飛行的軌跡,也許是今天的心情特別好吧。才會在每個櫥窗前面飄來飄去。

"這件連身的套裝很適合你喔,其實妳穿粉紅色也是好看的麻。"

好不容易走到目的地,立刻吸引了老闆娘的注意。
早料到今天沒有用的到我的地方,可是她竟然連買衣服也不向我徵詢一些意見,好像老早就想好了要買什麼樣式,什麼顏色一樣。其實我不是真的要她聽我的意見,就算是敷衍我一下也好啊。好歹我也陪了她這麼久。

"好看嗎?"
"好看啊。",她終於開口了,但我猜她早作了決定。

好不容易從那間小窩中鑽出來,我們沿著滴著冷氣水的街旁走著,突然,她停在一塊很大的落地窗前面。禮服、結婚禮服、純白色的新娘禮服,鑲著一頸流星般的鑽石,在玻璃窗後面閃耀著。
純純笑了,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自在的笑,沒有壓抑的笑,那是一顆剛現世的璞玉,如果我能飛到月亮上的宮闕,也許有機會再找到一顆,那樣潔淨,那樣的細緻。

鑽石,高貴的象徵,被包裝展示的鑽石更是閃亮的驚人,但是她的笑可以蓋過這整條街上的鑽石,像反射出海浪上的徐徐光芒,不猶豫的掉滿整片蔚藍的沙灘。我不禁看的出神。

"這件禮服很漂亮喔,以後妳結婚的時候就穿它吧"

以後,我好像用到了不該用的字一般,把純純從最高的山頭很很推下。
她的嘴角緩緩的收起,有點顫抖,也有點像抽蓄,如果你盡情打罵一個愛哭的小孩,或許可以叫他閉嘴,叫他忍著痛不去哭泣,但他絕不會像純純現在這般的難受。

我懊悔極了,如果她現在叫我割下一塊肉來,我會毫不猶豫的給自己一刀。
純純低頭不語,默唸了一句以後之後,竟然雙腳一軟,倒了下去。
古老的青銅器,像極了現在純純的臉,被掩埋了千年以上的青色。
我看見她的臉由青變白、慘白、窒息般的慘白。

如果聯考落榜是我一生最大的痛苦,那麼這個等待純純醒來的夜晚,比落榜更難熬上一百倍。

點滴依舊慢慢的低,低進妳那輕薄的體內,多希望它能玩全的被吸收,化成奇蹟。
野狗的叫聲此起彼落,我彷彿可以分辨有幾隻狗,幾隻在街頭,幾隻在街尾,台北難得這麼安靜過。
月光怎麼不照一點進來呢,我坐的位置好暗啊,讓我快要看不清楚妳的臉,我每隔五分鐘就要看一次她的臉,雖然我知道那樣沒有什麼用,但是我多怕妳就這樣從我手上蒸發。

是的,我好怕,怕就這樣結束了短短幾個禮拜的相遇,妳是我的第一個病人,妳雖然是我的工作,但我卻在妳身上投下了所有的感情,所有的感情…..。甚至妳先前的冷淡,都還讓我一直介意著。

是月亮被遮住了嗎?怎麼覺得突然暗了起來,我不由得打了個冷顫,如果這是妳和死神搏鬥最重要的那一刻,讓我飛身檔在那把鐮刀前面吧。

多麼懊悔、多麼懊悔啊,回來才聽護士說,妳最近有點小感冒,我竟然沒有詢問清楚就把妳帶了出去,妳走了那麼久一定很累吧,一定是身心俱疲,很想找個椅子坐下來。我竟然還用一句話刺傷了妳,絕情冰冷的刀啊,一刀刺進了妳的小腹。

妳已經沒有抵抗能力了,我應該替妳擋掉病毒才對啊,為什麼我卻扮了死神的角色。重重的,我搥了一下頭。

狗不再叫了嗎,他們是累了,還是睏了,應該已經很晚了,為什麼我還不想睡呢。
對了,一定是今天出去玩太興奮的關係,下次帶她出去玩,可不能玩太晚。

下次、將來、以後,這些字太粗糙了,以後得提醒自己不要再講,我又講以後了,真是該打。狠狠敲一下自己的腦袋,當作懲罰。

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在妳身上下了那麼多感情,妳就像一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,我最看不慣的啊。是病魔給了妳惹人憐惜的特質,還是我天生就不懂拒絕別人的折磨。也許是一開始立了太大的志向,要陪妳走完這最不燦爛的一段路,才會一再忍受妳的冷淡。也許是吧….。

突然一陣喇吧聲,可惡的響徹開來,不知道會不會震動到身旁的點滴,連輕輕走動一下,都怕會使那根三腳的點滴震動,何況是那陣惱人的喇吧。

點滴依舊在滴著,吸收了這麼多的養分,妳應該可以醒的過來吧,別忘了妳是有希望的啊。妳那雙明亮的瞳孔曾經那樣吸引著我,像兩團星雲一樣,數億顆的貝殼高掛在我的頭上,不停的轉動著,忽明忽暗、忽明忽暗,引導我進入了另一個世界。

陽光在次灑在我的頭上,從來沒有這麼溫暖的感覺,就好像被神輕輕碰了一下。
我微微爬起身,才發現自己扒在床邊睡著了,而妳,早已經睜開眼睛對著我笑。
白牙,像網,補抓著清晨的喜悅。

一時之間,竟然又找不到適當的詞來開場白,只好說
"我去買早餐,要吃什麼嗎。"
再不走,視線就會越來越模糊了。

+ + + + +

"聽說你和那隻蝴蝶出去逛街摟,怎樣,感覺不錯吧。"

原來是阿強提著一包滷味走進寢室,我們當然毫不客氣就吃了起來。

"沒有啦,不是你想的那樣,其實我蠻後悔的啦,害她大病一場。"
"又不是你的錯,所謂日久生情麻,她一定是愛上你了,才會生病也要跟你出去。"
"不可能的啦,而且我說過我不會愛上她啊。" 不可能的,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。
"你幹嘛那麼死腦筋勒,她長得那麼漂亮,把起來當個小老婆也不錯啊。以防.."
"什麼?"
"沒什麼啦,要不這樣好了,你不把,那我來把好了,呵呵,不要浪費了。"

這算哪門子餿主意啊,真是的。

"拜託你正經一點好不好.."
"好吧,那請問你們最近進展的如何啊,有沒有推心置腹、肝膽相照、生死與共的感覺勒?"

一大串成語外帶一抹奸笑,這算哪門子正經啊。

"沒有那麼誇張啦,不過從那個晚上之後,我們的關係明顯的改善許多,不會再尷尬的不知道要講什麼了。"

阿強若有其事的點點頭,好像是校長要頒發給我榮譽獎章一樣。

"她現在也會在我面前笑了。"
"笑?" 阿強好像對於我把她的笑當成金礦的舉動,有點吃驚。
"那他笑起來一定很美了喔。"
"嗯,很美啊,美的就像…."

叩、叩…..一陣敲門聲打斷了我的沈醉。

"請進。"
"你前天晚去哪裡了?"

小怡還沒進到房內,聲音就像雷一樣打了進來。我已經可以感受到冷氣團的壓力。

"我還有作業,我先走了喔" 阿強逃離的時候,還不忘用食指在脖子上劃一劃,對我比個割頭的手勢。

"我陪純純去逛街。",我毫無愧疚的說了出來。
"純純,叫的倒好聽,你知不知道你現在陪我的時間比那隻蝴蝶還短?"
"對不起,我不知道妳這麼介意,我會補償妳的。"
"介意?我不應該介意嗎,你出去玩的時候有沒有考慮到我啊?"

我知道她現在正在氣頭上,我打算把一切強忍下來。

"小怡,妳不要再吃醋了好不好,我說過那只是我的工作,我是不可能會喜歡上她的。"
"我吃醋?對,我是吃醋,我要你立刻把工作換掉"

局面越來越僵了,原本坐在桌前讀書的阿齊也趁機溜到別的寢室。我開始有種想要反駁的衝動。

"這樣不合理吧,妳可以整天和妳那些學長打情罵俏,我為什麼不能有我的工作?"
"我打情罵俏,劉育仁,你把我當成什麼樣的人啊。"

我又說錯話了,真是該死,為什麼每次我都會說出這麼沒有大腦的話呢。
看著小怡黯淡的低下臉,我的心好像有成群的蜜蜂在叮一樣。

"對不起,我….."

只見小怡轉身跑了出去,碰的一聲甩門聲,震憾了整條走廊。
我不思索的追了出去,跑著,踏著沾滿露水的短草,追逐即將著飽受乾旱的小河,在昏暗的路燈下,緊緊的將她抱住。

+ + + + +

"你前幾天陪了我一整個晚上了,隔天還陪了我一整天,女朋友不會生氣嗎?"
"不會啊,我們談過了。"

唉,事實上,從前天大吵了一假之後,小怡到現在還是不理我。聽說她現在可是班上的大紅人,一天到晚學長、同學出去吃宵夜。

"謝謝你把我救了回來。",想不到我那一夜的失眠,可以換到這甜美的一笑。
"謝我什麼,是醫生救了妳。"
"嗯,想不到你蠻害羞的麻,真不知道你是怎麼追的到女朋友的。"
"我也不知道,也許是天天在一起的關係吧。"
"那如果沒有天天在一起,就不會有感情了嗎?"

純純的表情突然變的有點不自然,分不清那是好奇還是恐懼。

"也許吧,不過也有兩地相思的情人啊。"
"嗯,對啊。",她似乎極同意我這點看法。
"妳以前有談過戀愛嗎?"
"沒有,不過我愛情小說倒是看的不少。"
"那妳以……",又問到以後的問題了,幸好這次緊急打住。

純純似乎看出了我的尷尬,大方的說。

"以後我會很想談一次戀愛的喔,每次看小說上面寫的那些,愛的死去活來的,太不真實了,我很想談一次平平淡淡的戀愛。"

可惜,妳天生就助定了無法在平淡中生活。這世上天錯誤的懲罰嗎。

"這個志向好像有點不夠遠大。"
"其實,我還有很多夢想勒。"

妳的夢想,應該是很璀璨的夢吧,不知道是騎飛馬還是上天河。

"如果有一天我的病能好的話,我想找一座你所說的山住下來。"

如果,妳是說如果嗎,多麼尖銳的字眼,我的心就如同妳現在那般的痛。

"我還要每天去釣魚,趕烏鴉,還有什麼有趣的事嗎?"
"嗯,種菜也是蠻好玩的。"
"好啊,那我沒事就種種菜好了,可以開耕耘機嗎?"
"可以啊,想開什麼都可以。"

真沒想到原來我的家鄉已經烙印在妳腦中,還變成了妳的夢想。那我的呢?對家鄉的感覺似乎沒有那麼濃烈,也許是因為它就靜靜的躺在那邊,綠樹、短河,不會被時間沖毀掉什麼,改變過什麼,當我奔波勞累了之後,會再回去重拾起一切。這就夠了,我已經比妳擁有的多了太多了。

"你有什麼夢想嗎?我是說,有什麼很想作的事?"

"我以前很想當個醫生,可以救活很多人,可惜我考不上。現在我想當個船員,我想走遍這個世界。"
"離鄉背井嗎?",妳帶著好奇的眼神,似乎很難進入我的世界。
"對啊,離鄉背井。"
"那不是要拋棄一切嗎,你的家人、你的朋友,甚至你的女朋友。"
"我只是想想麻,又不可能會實現。",我笑笑的說。

妳稍稍沈默了一下,好像想要探求些什麼。流浪,是一面通了電的鐵絲網吧,讓妳渾身的不舒服。

"為什麼男人總愛在外面漂泊呢?在家不好嗎?"

"在家不是不好啊,只是我們會很想出去看看更寬廣的天空吧。反正累了還是會回到家來啊。"
"對啊,累了還是會回到家來。"

妳開心的笑著,看來我給了妳一個接近滿分的答案。

"你以後別動不動就來這裡,你女朋友一定會不高興的,我懂女生的心裡在想什麼。"

也許妳說的對,小怡的心理就像一圈魔咒一般,讓我喘息、讓我猜疑、讓我嫉妒、讓我跌到黑暗的深海裡,摸不著頭緒。

我唯有報以一陣苦笑。

+ + + + +

不知道為什麼,還是帶純純來了動物園。
經過上次驚魂般的遭遇,任何離醫院太遠的地方都讓我覺得很不安全。
但是我從沒見她那麼高興過,純純足足懇求了我三天,才把我的心軟化。
當然我也作了萬全的準備,詢查健康狀況,緊急的處理措施,甚至於出門前,還要量量她的體溫。

昨天晚上,我寄了一封mail給小怡,交待了一下今天的行程。雖說是出遊,卻令我很不安。卻不知到是那邊來的顧忌,宛如一張密密麻麻的蜘蛛網,被太多太密的牽掛綑綁。小怡的熱情每每使我迷戀,但卻又不免猜疑、嫉妒、無助,然而,我卻不能作一根綁住她的繩子,那會使她窒息、使她逃避。

如今又多了一個純純,從冰封的關係開始,我無時無刻不在思考怎樣與她融入,幫助她是我一開始笨拙的唯一信念,接下來的日子裡,她幾乎佔據了我生活的一切,我的時間、我的思考、我的信念,對於她,我只有付出,沒有期待,但就在那生死交隔的夜晚,我大大的感受到迷惑,是否我對她的情感,有那麼些許的越界。

太陽依舊高高的掛起,隨興的撒滿整片大地。
不知怎麼的,妳那春天一般的心情,狠狠的融化我的憂慮。
也許打從一大早驕陽張開的時候,妳就決定了要痛快的玩上一天。

"你看那隻河馬長的好可愛喔,我以後也要養一隻。"

頂著熱情的太陽,河馬懶懶的在水裡漂著,微露出那對裝了馬達的小耳朵,像在逃避高溫的燒烤一樣,興奮時,還不忘噴出幾道冰冰的水柱。

哇,好高喔,他怎麼能噴得那麼高啊。"

純純又開始大笑了,不記得這是她今天第幾次大笑,如果是因為她之前太過寂寞的話,那麼今天這樣放肆的狂笑,也夠讓她討回以前虧的本了。肥肥胖胖的小白老鼠,又惹的她開心不止,一心想著要帶一隻回醫院。

實動物園對我來說,並沒有什麼吸引力,塑膠製的垃圾桶,就算製成了猴子的形狀,也給我一種虛假的感覺,我只好漫無目的的跟在她的背後遊蕩著。

突然,純純停了下來,靠在高高的欄杆上。

"他要回來了。",她緩緩的道。
"誰?",我彷彿吃到了辣椒一般,全身顫抖了一下。
"我的表哥。",她又吃吃的笑了起來,眼睛裡綻放出兩點星光。
"你看那兩隻袋鼠在打架耶。"

她開心的笑彎了腰,眼睛也瞇成了兩條線。
"妳很喜歡他吧",我斬釘截鐵的問。
"嗯",純純羞澀的說
|"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,他還說長大了要娶我當新娘子。你說好不好笑啊。"
她笑得有點僵硬,就像期待這顆石頭,有一天能真的變成黃金一樣。

"其實那一天我說我父母要回來是騙你的,是我表哥寫信說他下個禮拜要回國了,他去美國讀大學。他還說要給我一個驚喜喔。"

真不知道該替她高興還是難過,隱隱約約,早就感覺得到那低溫的病房裡,還有另外一個影子存在,他沒有形體,但絕對佔了絕大的空間,他是希望、他是生命。他比任何一個針筒都來的有用。

"跟你說喔,小時候家裡常常沒有人,所以表哥常常帶我出去玩…。"

妳細望著遠方,慢慢的回憶著那一段又一段的過去,我的耳朵卻灌滿了風聲、樹葉聲、腳步聲、心跳聲,只能看見你的嘴唇快樂的回憶著。

"所以妳就拒絕了我那兩個學長?"
"嗯,我跟他們說過我不能喜歡人了。"
妳撒嬌的說,"你也不能喜歡我喔,呵呵~~"
"我….我才不會喜歡妳勒,我保證。"

我保證、我保證、我保證,我不知道在心裡複頌了多少遍,才又看見妳那癡癡的眼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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